JournalofJiangxiInstituteofEducation(SocialSciences)Feb.2004Vol.25No.1
再论“寻根”文学思潮与贾平凹的相互影响及意义
许爱珠
(江西教育学院中文系,江西南昌330029)
摘 要: “寻根”文学是新时期启蒙文学的最后一站,它的文化审美启蒙的姿态很鲜明,其时代性及延后性影响巨大,值得重新反思研究。贾平凹作为贯穿当代文坛的大作家,他的小说创作是“寻根”思潮中很复杂的一个文学现象,他与“寻根”思潮之间的相互作用及其意义,在以往的研究中没有得到足够充分的阐释。贾平凹成功地避免了“寻根”文学的两大致命遗憾,在继承中国性灵文学的创作传统方面甚得神髓,真正达到了“寻根”的文学目的。这一波文学思潮给贾平凹的最大受益,则是他在创作上尝试探索出了将西方现代叙事艺术与中国传统的艺术表现手法成功结合的范例,创作出了《天狗》《、黑氏》这样的佳作。而拉美文学将神秘文化与象征艺术相结合的特点,启发了贾平凹将魔幻象征的艺术思维与禅宗思维契合,形成贾平凹式的神秘象征艺术。关键词: 寻根;贾平凹;启蒙;性灵;象征
中图分类号: I207.67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5-3638(2004)01-0092-06
Trendof“Seeking2Root”LiteratureandJIAPing2wa
XUAi2zhu
(Department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JiangxiInstituteofEducation,Nanchang330029,China)
Abstract: ThoughtTrendof“Seeking2Root”isthelaststageinnewera’literaturehistory,anditspositioninthecultur2alandaestheticenlightenmentisverydistinctive.Itsinfluenceisgreatanditshouldbeworthrethinkingandresearching.JIAPing2waisanimportantwriterinthecontemporaryliteraturecircles,butitisn’tenoughrevealedabouttherelationwithThoughtTrendofSeeking2Root”.JIAPing2wanotonlyhasbeenexploringsuccessfullyagoodmodelofChineseclas2sicalnovel2skillscombinedwithforeignmodernnarrativeskills.Andthecharacteristicswhichintegratethemystericalcul2turewiththesymbolicartinLatinAmericanliterature,isasuccessfulstimulation.KeyWords: Seeking2Root;JIAPing2wa;enlighten;personality;symbolism
“寻根”文学思潮作为中国当代文学史上一个重要的文学现象,它对当时及其之后的文学之深远影响,是有目共睹的。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游刃的作态,是“寻根”文学最为醒目的特征,无论是就文学的精神还是表达形式而言。光阴荏苒,转眼近二十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历史的尘埃已经落定,对于“寻根”文学的历史,已然有再研究的必要。
“寻根”文学思潮是一次有宣言、有组织的文学行为,代表性的作家几乎都有过“寻根”理论主张。现在
收稿日期:2003-10-08
回过头来看,在这一场文学浪潮中,有一些作家,是以
文学创作的鲜明的“寻根”特征,被研究者纳入到“寻根”文学的思潮中的,他们起初并没有参与这场文学思潮的策划、运作,但其创作却在客观上有力地推动、呼应了它,而且,在某种意义上说,他的艺术创作反而更接近于“寻根”文学倡导者的理论目标,这实在是颇为耐人寻味的。贾平凹就是这其中的一位作家。我们通过对他与“寻根”文学的历史关系与及其在文学界相互影响的梳理,可以更清晰地看到,贾平凹作为
作者简介:许爱珠(1969-)女,江西宜黄人,江西教育学院中文系讲师,南京大学博士生,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第1期许爱珠:再论“寻根”文学思潮与贾平凹的相互影响及意义・93・
当代文坛上一个贯穿性的人物,在特定的历史时期,
一
新时期小说,从复归现实主义开始,现实主义就
有宣言的文学流派,是在1985年全国性的一直是新时期小说的主航。从伤痕小说、反思小说、个有组织、
“文化热”的背景下发动的一场文学、文化大辩战,文学改革小说、知青小说,思潮不断,一直走到1985年,
圈内的作家、学者几乎都加入了讨论。这场讨论不仅各种小说流派纷起,有现代主义小说,新潮小说,更风头的是现实主义的“寻根”小说的兴起。这是文学
由对社会历史反思终于转为对文学自身反思的标志,是新时期文学走向深入的自我要求。这一系列现实主义小说思潮,从历史精神沿革上讲,是新时期文学继承“五四”文学批判、启蒙的艺术精神和社会功能的体现,而寻根小说作为新时期启蒙文学的最后一站,以文化审美的启蒙取代长期以来的民主思想启蒙之目的是很明确的。倡导者极力引入“文化”的概念范畴,是深化文学思想和审美内涵的必由之路。事实上,他们主观上对于文学艺术领域长期形成的社会政治的狭窄视境,已经很是不耐烦了。
人是文化的产物,根深蒂固的文化心理传统,构塑着每一个现实中的人,文学最重要的是表现人。新时期文学主体的表现重心依次从社会———人———人的心理而发生转移,当文学之笔离开表面的外部世界进入到人的心理探幽入微时,人的深层文化心理结构必然引起作家的高度重视。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文学创作,经过了王蒙等人在1980年前后率先倡导的东方意识流的冲击,对现代主义与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已经有了较为理性的认识,许多作家已经意识到中西文化的不同,并对中国传统审美文化进行了自觉的继承和批判。贾平凹走在前面,王蒙、张承志等许多作家也有所思考和认识。
但认识有别于认同。“前者注重启悟和识别,多是表象和形态方面;后者强调印合,寻求内部结构在同构形态中的相通。就文化传统而言,这种同构的
[1](P277)
双方往往具有本与末,根与枝的承继关系。”
湖南、北京、浙江、上海等一批青年作家韩少功、阿城、郑万隆、李杭育等,最先敏感地意识到,中国文学在借鉴外来文化哲学艺术中,首先要在传统审美文化中寻求文化认同的急切性,努力在艺术的内容、形式、审美意识上寻求民族特性的必要性。1984年12月底,他们在杭州召开了一次创作理论会议,1985年4月始,正式撰文倡导“寻根文学”大讨论,有韩少功的《文学的
对文学本身,对文化研究,还有影视艺术创作比如张艺谋的电影艺术,都产生了深远影响。在小说创作方面有韩少功的《爸爸爸》、王安忆的《小鲍庄》、阿城的《棋王》、张承志的《北方的河》、郑义的《老井》、贾平凹的“商州系列”小说、扎西达娃的《西藏,隐秘岁月》等等。这
是怎样奠定自己的艺术塔基的。(根》《作家》,1985年第4期)、阿城的《文化制约着人(类》《文艺报》,1985年7月6号)、郑义《跨越文化断裂(带》《文艺报》,1985年7月13日)、郑万隆的《我的根》(上海文学》《,1985年第5期)等等。这是新时期第一
场“寻根”思潮,从本质上说,是新时期反思思潮的继续。它引起的文坛大轰动,极大地改变着人们的文学、文化观念,推动着文学迅速向前发展。
现在回过头来看,鉴于中国“五四”运动以来,现代文化启蒙者为达启蒙民众之目的,以矫枉过正之势,一度对传统文化进行全面批判,一直到抗战、解放战争,更到“文革”浩劫,将民族文化判为封建文化打倒,使中国优秀文化传统,至少在文化生活的表面形态中,给人造成历史性的断裂感。而“寻根文学”思潮的倡导者,在拉美作家的横向现实启发下,强烈感觉到中国当代文学要寻自己的根,寻找出民族文化的个性,使当代文学成为民族传统文化的历史延续和更新,并以鲜明的民族性自立于世界文学之林。
这种文化审美启蒙的文学愿望是十分美好的,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其实际操作与这种良好的愿望恰恰背反。这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寻根”小说由单纯的寻文学的根不知不觉变成了寻文化的根,反而丢掉了艺术的本根,因此创作就由写小说变成了写文化,谈文学理论变成了谈文化理论。这实在是致命的遗憾。从理论上看,由于受同时期文化热的影响,倡导文学的寻根在一开始就不自觉地笼罩在文化的阴影之下,不自觉地将文学审美性混杂在宽泛的大文化概念中,这种情况在倡导者们的文章中到处可见。然后更进一步引发了其他讨论者在文化理论上大做文章,认为“寻根”是要发现传统文化与当今文化的同构关系,找出它们的对应点,以便扬弃其非人性的部分,放大其合乎人性的部分,最终达到彻底改造民族精神,建立一种
①
崭新的文化形态的目的。而在创作上,作家们将小
①笔者参阅了雷达,陈俊涛,季红真,陈思和等人在1985年至1987年发表在各大刊物上的相关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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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重心落在剖析民族落后文化心理结构上,其热情大大超过了对小说艺术的创新的兴趣,这一遗憾,却在与之同时兴起的“新潮小说”那里恰恰相反。二是倡导者的理论文本和小说文本相互拆解。理论的出发点,是为当代文学寻一个民族的优根,寻求蛰伏在民族心理深处的东方审美意识,而《爸爸爸》《、小鲍庄》们一边在寻根,一边又情不自禁地将笔力集中在对民族传统文化和民族文化心理的消极方面的批判上。在《爸爸爸》里的“鸡头寨”“、炳崽”,《小鲍庄》里的“仁义村”和《老井》里的“老井”等等充满象征意味的文学意象中,都对传统文化作了激烈的批判和否定。这实在是倡导者自己给自己开了一个大玩笑。当然,里面有诸多复杂的因素。在此不赘述。“寻根”文学思潮中的这两个矛盾现象,导致其登上文坛不到三四年,就偃旗息鼓了。
从另一方面说,这一场声势浩大的文学运动,必然客观地带上自己的历史使命,它不会以倡导者的意志为转移。倡导者提出了问题、揭示了问题,就已经完成了一部分的使命:从民族文化中发现阻碍社会变革的消极因素,为改革(包括社会改革、文化变革)疏通道路。20世纪80年代中期,随着城市经济体制改革到来,社会改革进入进则生、退则败的关键时刻,急需思想为它助力。“寻根”思潮的出现,是前一段的“政治批判、经济的思考推及文化的俯视,由改革的艰难推及民族命运的艰难,由民族生活形态推及民族心态,由现在的处境推及从古至今的处境
[2](P197)
的结果。”它发挥了应有的作用。到80年代后期,社会现实秩序基本确定,思想启蒙和解放的任务便告一段落。而“更新民族文化,建构文化新秩序”这一更重大的建设性任务对于只善于解剖、批判的“寻根”文学是无法驾驭的,对这个使命它无能为力,最终只能应时而生,应时而退。
我们还是认同这一观点“:寻根”文学谈的是文学的话题,做的却是文化的命题,结果达到的,则是
[2](P197)
为现实的政治服了务。
“寻根”文学的倡导者揭起理论大旗之时,贾平凹并不是其中的成员,他是靠作品说话的。或者说,他算作“寻根”作家,纯属历史的巧合。他已经写了不少“商州系列”小说,以鲜明的地域特色标榜于文坛,很自然,就被研究者汇入了“寻根”文学的行列。这么多年来,他不就是一个人,沉湎在形而上的中国哲学与形而下的底层文化中,寻自己文学的根么?所以“,寻根”的提法贾平凹是认同的。后来他在南京参加全国优秀中篇小说授奖大会,与阿成、何立伟
等人会面,彼此交谈甚欢。随后,贾平凹应当时在
《上海文学》的蔡翔之约,就“文学与文化”这一命题(实际上就是指“寻根”文化的意思)谈了自己的看法。我们从贾平凹1982年写的散文《卧虎说》中知道,寻自己文学的根,贾平凹早已走在前头。“商州系列”始作于1983年,是贾平凹在中西杂交的当代文坛做出的个性化思考和抉择。他主动与传统文化接轨,在表现雄秦秀楚的商州文化的魅力,与超然脱俗的民间自由精神等方面做得更自觉,更沉醉。即使是描写“韩玄子”这样阻碍农村变革致富的保守人物,也是基于他对传统文化的坚守。这次给蔡翔的回信,实际上就是贾平凹本人的“寻根”理论的宣言,他强调:
世界各地区的文学,都有其发展规律,无论西欧的,还是拉美的,各是各的路子。中国是个文明古国,文化方面是强大的。中国文学有自己的根,如果走拉美的道路,只会欲速则不达。吸收外来文学也不用担心惊慌,反而要无拘无束地吸收,这叫中国文化的自信。或许有人称之为惰性,但无论如何讲,都说明一个问题:中国文化是源远流长、根深蒂固的。中国文化的积淀,形成了国民精神,渗透于民族集体的性格、国家的政治、经济之中。一切变革,首要的就是民族性格的变革(也即我们通常说的国民素质)。那么,中国文化到底是什么?传统精神的内容有些什么?首先是儒释道三家哲学和宗教体系的制约和影响,儒家相对为正统,道佛两家在野。中国文学由此影响产生了各自的流派和风格,产生了独特的中国诗词形式、书画形式、戏曲形式,我们通过这些艺术,能把握到中国民族的心理结构、风俗习尚。再次,我们还可到民间去,从山川河流、节气时令、婚丧嫁娶、山歌俚曲、五行八卦、巫神奠祀、美术舞蹈中作进一步考察,会发现,事情总是相辅相成,这种文化培养了民族的性格,民族的性格又反过来制约和扩张这种文化。归结到时下,怎样发展中国文学?应该注意当前的社会改革、时代的潮流,是怎样在冲击着这种文化,文化的内部结构是怎样引起微妙的变化,而这种变化,又是怎样反作用于社会生活的。这样,文学作品就能深入地准确地抓住作为人的最根本的东西,作品的精髓和情调就只能是中国味、民族气派的,而适应内容的形式也就必然是中国味、民族气派。就象川端康成的作品,初看是日本的,细品却是极现代的,但不管他借用了任何西方的创作手法,又无不渗透着日本民族的精神。这样程度上的
[3]
民族特色,才能赢得世界声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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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正是这一批作品,第一次真正显示了贾平凹作为当
代最优秀作家之一的本色。
贾平凹是一个具有独立艺术个性的作家,他有
自己的艺术追求,不管文坛有多么热闹,创作步子并就创作而言,在“寻根”思潮中“,寻根”文学对作
没有乱,也没有停下来。他四进商州,真正融进底层家创作的约束力,仅仅表现在思想和情感的“意向”追
文化,去找到充满生活质感的人物和题材,来充分表求上,这很抽象,很宽泛,而在小说形态上的影响就显
达自己的创作观念。同时,在对于中西方叙事艺术得更具体。最明显的特色就是民俗文化、地域文化形
的比较中,他终于摸索出了其中的奥秘,在写作时,态小说的集体涌现。民俗是活着的历史,是人类生活
能不动声色地、不停地变换叙述角度,或将叙述者和中普遍而特殊的存在,是传统的历史、文化和哲学在
主人公和读者之间的身份,泾渭分明,各安其位;或民间的浓缩,它以民众集体程式化的方式存在着。它
将叙述者与人物合而为一,进入人物内心,极尽曲折是人类文化意识的原型,比神话还更有宽广的兼容信地向读者传递出人物的内心世界;或将叙述者又与息的能力。在人类文化意识形态宝塔的构制之中,民人物分离,与读者的视线融合,冷眼旁观主人公的悲俗处在最底层,如同尚未提炼的原生态的矿石。爱略喜人生。贾平凹顺利地完成了小说艺术由写事向写特说,在一个优秀作家的创作中,传统是其最优秀的部分,最独特的部分,它与历史感紧紧联系在一起。人的过渡,顺利地解决了中篇小说写作的结构问题,
这对他个人而言,实在是个大突破。川端康成写小说,无处不是通过写民俗生活,写四季
在叙述的情感节奏上,他开始注意把握高低起美景,来表达人物内心情感。
伏,张弛适度;写人物的情感心理,还是以传统小说当代文坛写民俗的小说,并不是从贾平凹开始,
的表现手法为主,通过白描、动作、对话来完成。比从“寻根”文学开始。1982年左右,汪曾祺、邓友梅、冯
如《天狗》,前半部写天狗与师娘之间潜意识的性爱;骥才、刘心武、陆文夫等人的创作已经开了先河。只
后半部写道德意识与性爱的尖锐冲突。当外部环境不过“,寻根”文学的倡导者是一大批实力派的青年作
家,因而显得声势更大些,而且创作更自觉些罢了。确立了天狗与师娘的夫妻关系之后,他的道德意识
一下子茁发。为了表示对师父的人道主义同情,他写民俗的“寻根”小说大体可分成三类:第一类以《爸
主动摒除了夫妻关系中性爱的成分。两个人之间的爸爸》《小鲍庄》、为代表,主要偏重于对古风陋习的描
感情戏,小说是这样表现的:写,以着力表现传统文化的惰力和民族精神的病根,
“(师傅为了成全他们二人,故意将自己锁起来,批判传统历史文化造成的民众的愚昧、麻木、落后、保
守等国民劣根性。第二类小说以《北方的河》《、棋王》只留天狗和女人在一起。女人)眼里红红的进了厦
房做饭。天狗也坐下抱柴生火。两人没有说话,上为代表,表现民族生命的活力与超然物外的境界。第
面是擀面杖的磕撞声,下面是拉动的风箱声。饭做三类则以贾平凹的“商州系列”和李杭育的“葛川江系
熟了。天狗盛了一碗,寻钥匙开堂屋门给师傅端。列”为代表,偏重于展示传统文化的乡土魅力和民间
女人说‘:他睡着了,钥匙在他手里,叫不醒他的,咱的自由精神。艺术之神是很公正无情的,第一类是作
们吃吧。’一个坐在灶火口吃,一个立在锅项后吃。为“寻根”文学主流的小说,但是,因为它违背了民俗
……”生活的真实,违逆中国人求和谐、重善美的民族审美
小说的感情风格始终处于压抑、悲凉当中,静场习惯,只为达成作者的创作意愿,一味地寻歪根、劣
的情节不断出现,于无声处听惊雷,令人惊心动魄。根,其结局就是让读者敬而远之。没有了读者的艺
历史永远是公正无情的。多年以后,当年红极术,只能宣告死亡。第二类小说与第一类恰恰相反,
一时的“寻根”小说,现如今已经无人问津(除了研究超拔的人生镜像又远离了人间的烟火,读者可以有美
者),早已蒙上了历史的尘埃。而贾平凹同时期的作的享受,但小说艺术过于虚空,作者的内功容易被耗
品到现在仍在不断被传看。艺术靠的是征服而存竭而自动停止这方面的创作。从艺术审美价值看,贾
在,征服的是时间。在“寻根”浪潮中,贾平凹成了真平凹的小说算得上最高。
正的弄潮儿。即使把“寻根”文学倡导之前的作品除去不算,
这其实一点都不奇怪。贾平凹的成功,昭示了在1985年以后,贾平凹又连续创作了《天狗》《、远山
的真正价值所在,也反过来让我们检点出其野情》《、西北口》《、古堡》《、人极》《、黑氏》《、火纸》、“寻根”
《瘪家沟》等带有浓郁商州地方色彩的中短篇小说。他“寻根”作家失败的原因。总结起来有以下几个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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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
读者的想象,给读者强烈的、审美上的情绪体验。所
其一,对于传统文化本质的认识,贾平凹显然更以他在寻文化的根时,并没有忘记还要寻传统艺术
的表现方法之根,从古典小说、戏剧、绘画中找到为为深刻正确。如果把文化比作宝塔,处在塔尖的是
“寻根”的第一哲学。儒释道三家,贾平凹将立足点放在佛道两家。我所用的东西。把艺术的审美放在了
位,这就是贾平凹棋高一着之处。中国文学中,自老庄屈原以来的性灵文学思想,是最
另者,人类来自于自然,永恒地渴望着回归自活跃、最具创新精神的部分,与佛道两家的关系密不
然,贾平凹在继承中国性灵文学中的崇尚山水、寄托可分。弱水三千,我只取饮一瓢。但足矣。由哲学
性情的创作传统方面甚得神髓,在湖光山色的灵动下而宗教艺术,贾平凹偏好的都是“虚”、“静”、“空
之美中,完成关于人的故事。这是符合民族欣赏习灵”一类风格的作品,从美学上讲,最具中国特色,从
惯的,是文化的集体无意识在起作用。从《爸爸爸》表达效果上说,最适合抒发艺术家的性情,从作品风
等作品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韩少功们的“寻根”格上说,是最接近自然的清新之作。无论是绘画、书
小说,在现代意识的观照下,对传统文化进行了批法、戏剧、文学,都是如此。贾平凹早已浸淫其中,不亦乐乎。由宗教艺术再形而下之,就是民俗文化了。判,写民俗的出发点,本质上是为阐释自己的文化哲
学观,是为文化而文学“,炳崽”和“鸡头寨”的文化象贾平凹四进商州,走村串户,为的就是深入到最底层征意味未免显得太突兀了。作家们的文化情感和态去,从山川河流、节气时令、婚丧嫁娶、山歌俚曲、五
度,概念的成分居多,生活的感性偏少,这不符合艺行八卦、巫神奠祀、美术舞蹈中作进一步考察,去发
术创作的情感规律。卡西尔说,文学艺术“并非只是现民俗文化是怎样培养了民族的性格,民族的性格
强烈情感的瞬间爆发,而是昭示着一种深刻的统一又反过来制约和扩张了这种文化。此一时期的贾平
性和连续性”“,是对实在(即现实)的再解释,不过不凹在形而上的艺术哲学观上,对儒家文化不偏重,固
是靠概念而是靠直观,不是以思想为媒介而是以感然因为厌恶“载道”文学,也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贾
[4](P186-187)
性形式为媒介”。平凹来自农村。几千年封建社会的统治,最大的成
其三,关于文学表现对象问题,贾平凹经过前几果之一,就是在广大农村形成了盘根错节的、牢不可
年的探索,到“寻根”文学兴起之时,他已经很明确地破的宗法制度。儒家文化是维系这个制度的“纲”,
将小说表现对象由“事”转为了“人”。写人的心态,写纲张目举,生生不息。贾平凹从小生长在一个二十
社会变革冲突中人的性格情绪的变化,而且,一定是二口人的大家庭,满眼所见,满耳所闻,婚丧嫁娶,吃
他在下去采风时自己被强烈触动的人,是有真实生活饭穿衣,何处不浸润了儒家文化的人事?农民活的
故事的人。在追求空灵、虚静的艺术境界的同时,贾就是人,而且是一个群体社会中的人。礼与情的冲
平凹清醒地意识到了,形而上的境界只有与形而下的突,个人与群体利益的冲突,处处显示出儒家文化对
生活相交融,艺术才能处于虚而不虚、实而不实之间,农民的威慑。世世代代的农民就这样过过来了。贾
所谓“秀中有骨,雄中有韵”,就象他收藏的汉罐,在拙平凹太理解他们了。所以下去采风时,他关注的一
朴中见出大气;就象西安市郊静卧的石虎,体现出所切,都是围绕着“人事”,看农民喜欢看的秦腔、花鼓,
处时代的气势和韵味。“天狗”、“吴三大”、“黑氏”、收集农民自编自唱的民歌民谣,吃当地的小吃,感受
“张老大”等主人公,每个人物都注满了强烈的生活底农民的生存状态,与他们同喜同悲。
蕴,读来如闻其声,如见其人,散发着强烈的时代气息从形而上到形而中到形而下,贾平凹对传统文
和时代精神。贾平凹的“寻根”,是为了更好地表现现化的认识是较为全面系统的。艺术的内功练就,就
实生活的“寻根”,现实与传统,孰本孰末,写人还是说不会像“寻根”倡导者那样,仅仅在外力的激发下,对
理,孰重孰轻,泾渭分明。这一点,多数“寻根”作家不传统文化的认识还不够,就揭竿而起,难免就剑走偏
是有所忽视就是笔力不逮。锋了。
其二,对于传统文化的审美情感倾向上,贾平凹
的态度是很明确的。艺术创作,就应“择其善鸣者”、“性之所近者”为之。贾平凹尊重生活,在审美取向上,采取以美为主,美丑互现的原则。不回避生活中的丑恶,但一定要在艺术表现上,达到美感的效果。传统小说的最大魅力之一,就是通过语言叙事,激活
三
贾平凹对于“寻根”文学思潮的价值和意义,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被看得越来越清晰。而另一方面,当时处于“寻根”文学历史时段的贾平凹,反过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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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到了“寻根”文学思潮的客观影响。“寻根”文学思
潮的兴起,是国内引进西方文化哲学思潮之时掀起的“文化热”,在文学领域的体现。但就世界文学环境而言,1982年,拉美作家马尔克斯的长篇小说《百年孤独》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事实,对“寻根”作家不啻是个更直接的刺激。贾平凹也不能例外。读马尔克斯、略萨他们的作品,他就常常想到商州。在他的想象当中,拉美那块地方有许多和商州相似的地方。山山水水、潮湿的空气、神秘的民俗文化,是如此地相似。他震惊于这些作家在玩熟了欧洲现代派的东西之后,又回到了本土,创造出了伟大的艺术,这和日本的川端康成一样。震惊之余,他并没有丧气,如我们从他给蔡翔的回信中所看到的,他很自信,但也不忘吸其大义、吮其神髓,化为己用。
贾平凹从此后的创作,最大一个变化,就是在创作上较为成功地运用西方现代叙事艺术手法,来表现人物的性格心理。而且,这种现代叙事艺术与中国传统的小说艺术手法白描、对话等结合在一起,二者连接得不动声色,不露痕迹,毫无斧凿之气。在讲述故事时,他开始学会了设置“隐含的读者”,拉家常似地娓娓道来,但行文到一定时候,白描手法及时插在叙述之中,增加叙事的密度和强度,使文章的情意不断荡开来,饱满起来,有摇曳多姿之美。无关紧要的地方就用减法来写,加快叙述节奏,不随意浪费笔墨。这种中西结合的叙事手法,他自己借用绘画技法作喻,称为“散点透视法”。这是贾平凹作为当代优秀作家,表现最为成功的地方之一。《天狗》《、黑氏》是这一时期最经典的代表作。魔幻现实主义是拉美的土特产,却吸收了欧美现代派艺术的精髓,深受布勒东的超现实主义、爱略特的象征主义、乔伊斯、福克纳等人的意识流手法的影响,马尔克斯们大量借用印第安人的古老神话,用谈神说鬼的方式,打破主客观世界的界限,用复杂多变的结构,打破时空界限,编织虚幻情节,追求神秘新奇的艺术效果。神秘的鬼神文化对贾平凹来说并不陌生。性灵文学之“灵”,在中国古汉语中,就有“灵巫”“、神灵”“、阴之精气所聚———灵魂”这三种意思。世界上所有的民族多经过巫教阶段,但在这之后,不少民族走上了一神教的发展之路。中国却不同,泛灵观念一直保存下来并主宰人们的头脑,成为传统文化的最深厚的根基。王国维《宋元戏曲考・上
古至五代之戏剧》云“:古之所谓巫,楚人谓之曰灵
……《楚辞》之灵,殆以巫而兼尸之用也。其词谓巫曰灵,谓神亦曰灵。”在中国秦头楚尾的商州农村,人人头上有三尺神明,信守灵巫的氛围,浓浓地弥漫在每一个生存在这片土地的人周围。贾平凹从小就是听着神鬼的故事长大的,形成神鬼的宇宙观丝毫不奇怪。文学艺术,从本质上,就是人们对未知的自然世界和无法解释的心理世界的想象。《商州三录》,贾平凹写了一个老医生给狼治伤,狼反过来报恩的神秘故事。散文《大洼地的一夜》就更神秘了,晚上明明打死了一只狐狸,第二天清晨起来一看,什么也没有。玄妙的宇宙哲理与自然世界息息相通。
拉美文学将神秘文化与象征艺术相结合,令贾平凹大受启发,无意识的艺术思维开始变成了自觉的艺术创新的渴求。在原有的艺术心理格局中,他将魔幻象征的艺术思维与禅宗思维契合,形成贾平凹式的神秘象征艺术。这在《古堡》之后的作品中几乎成为了一种创作定势。神秘象征与“性”永远脱不了干系,因为性是人类对自身生命的认识永远不可知的载体,它是感官的,又是生命力与美的源泉。中国文学由于历史原因和文化传统,对性的艺术描写屡屡设禁,尤其是建国三十年,人人几乎谈性色变。80年代中期以来,张贤亮的《灵与肉》为代表的小说,拉开了中国当代文坛写性的序幕,迎来了当代文学史上有关“性描写”的第一次高峰期。贾平凹的小说写性,是1985年以后,这期间的作品几乎都是以性意识为写作焦点,通过各种性爱故事来探索乡村社会潜在的性意识,解释传统文化对人的深层心理结构的影响,形成其与众不同的艺术创作风格。写性的压抑、含蓄与神秘是贾平凹八十年代中期以后的最大特色,也是最大魅力之一。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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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恩斯特・卡西尔.人论[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
责任编校: 秦 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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